【台灣電影心得】郊遊__蔡明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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蔡明亮的電影

相較於其他電影,蔡明亮導演的電影真的很慢,每一刻都凝結了,靜止畫面或空景更像是一幀照片。也許這是因為我們都用「電影」的角度去評斷因而把其作品與其他電影比較,因而把他的電影更定義為”藝術片”。但如果以「生活日常」的角度來看,其實蔡導的電影一點也不慢,很日常、很客觀也很冷靜,他的鏡頭就像路邊監視器一樣,有如把自己置身事外的觀看著,看著小康撐船到底要幹嘛、看著兩個小孩在大賣場遊走究竟想做甚麼、看著三人在公廁盥洗等等。對我來說,看導演的畫面其實是一種享受,一方面是導演挑的角度都很美且有意思,用了許多想都想不到的曖昧空間、或是遠景中穿插突如其來意想不到的特寫,另一方面是因為我覺得看他的電影就跟我平常的日常沒兩樣,我也是個好奇寶寶,所以當我今天在樹叢看到小康在撐船,我也會靜靜的在旁邊偷看;如果今天剛好站在分隔島看到看似不動的舉牌人員,我也會慢慢等著想看他們到底有沒有其他動作;如果今天看到一個男的想挽留一個女的站在她身後等者她,我也會想觀察他的動作和臉部細微的表情。我也是個愛長時間坐在窗邊看雲飄過或月亮移動的人,所以我想蔡明亮導演的電影也是如此吧,給了我們一個機會去認真觀看那些大家都知道卻沒什麼機會慢慢看的景像,就像導演對於拍攝十三張臉的描述,我們幾乎沒機會長時間盯著一張臉觀看他的變化及紋理,而他的電影就給了我們一個機會。從今日電影的角度來看他的電影是真的慢,但就生活的角度,那些都是再普通不過的日常。

Stray Dogs中英文片名

以郊遊作為片名實屬諷刺,通常這個詞總會聯想到父母牽著小孩出去玩,然而影片卻呈現近乎相反的意像,住在悶濕窒息又昏暗的家、連三餐都常無法溫飽的人,遑論出去郊遊呢?片中唯一提及「郊遊」二字,便是小男孩做作業要寫家庭郊遊甚至要附照片,但可想而知他們肯定沒有相關經驗因而使他困擾,這也讓我不禁懷疑這句話會不會就是壓垮陳湘琪角色的最後一根稻草,深刻地意識到這個家完全不像一個家,連一次的郊遊都不曾有過,因而選擇離開他們。而Stray dogs作為英文片名其實更讓我震驚,因為太過悲哀且直搗核心,下班後常去餵流浪狗的陸弈靜角色,在某次狂風暴雨時接住了兩位落魄的孩子,而在大賣場也彷彿短暫作為母親的角色為小女孩洗頭,這些都有意的指涉這一家人就像流浪狗一般,只能被動的等待著被救濟、被關心,就如同流浪狗那樣。而陸弈靜角色的心態的確也耐人尋味,也許是大愛、是想幫助人,但我想更多的是可憐他們、憐憫他們,也許這個看似出於愛的行為,其實還帶有上對下施予的成分。

生日場景

除了啃高麗菜跟唱滿江紅,我覺得本片最有張力的一幕便是生日場景,它可說是全片勉為其難稱得上”快樂”的劇情,最震撼的莫過於家人們開心的叫他吹蠟燭,然而在吹熄蠟燭那刻,家中又頓時只剩一片漆黑。吹蠟燭通常象徵著期望願望實現等正面意向,然而在這個家可不是如此,像吹熄生日蠟燭反而像是把這家人唯一的希望給吹走了,又或是每晚在床邊都會點根蠟燭,然而蠟燭與電燈最大的差異便是在於期限,當這個唯一的光明燒盡後,又回到了種種的失落及不確定性,這樣日復一日周而復始,意味著這家人苦悶的生活以及無法預見未來,只有能力盼望著今日的蠟燭(想著今天是否有辦法活下去)而已。回到生日場景,生日場景在這邊的功能是揭開另一段家庭故事,時序倒轉回過去,描述在妻子還在這個家時曾經也留下短暫還算美好的記憶,然而這個美好就像個泡泡且危機四伏,表面的危機是那些殘破不堪的壁癌,而真實的危機更是不知道下一秒會不會爆發的負面情緒、無法再忍受這種苦悶生活因而做出的無法預料的行為舉止,所有情緒彷彿已經被堆到了最邊緣,就像決心離開的陳湘琪那樣。

〈滿江紅〉

小康這段真的演得太好了,瞪著雙眼、淚水漸滿,一邊唱著〈滿江紅〉,一邊努力的讓身子在風雨中屹立不搖,真叫人心痛。〈滿江紅〉在此的指涉也算明顯,就像岳飛那般無法受重用,「莫等閒,白了少年頭,空悲切。」、「待從頭,收拾舊山河,朝天闕。」兩句徹底地唱出了滿滿的不甘和對於時代的憤慨,但他又能怎麼辦呢?他依然是個為資本主義商人高舉房地產廣告,自己卻只能從中拿到一點工錢、住在廢墟的人。看到這段時是真的很心痛的,直到過了十年後的今天肯定還是有許多人過著這般生活、又或是說寄生上流的人,而這題也可以間接討論到蔡導對於城市及人性的觀點,總覺得導演完全不忌諱拍攝出城市最醜惡(例如髒亂的舊公寓或暗巷)及小人物在除去物質及表面後最本性的那面,例如小康脫掉面子唱出心中最深的思緒,又或是陸弈靜角色在廢墟中原地便溺等。

啃高麗菜

在解釋小康啃高麗菜前,我們必須先討論本片的女人(們)。看完這部影片,最大的疑問就是「所以這幾個女人是誰?」不過當老師說蔡明亮的電影通常象徵性大於敘事性後,便猜想:會不會其實不用確切知道她們分別與小康及小孩們的關係,而是將她們整體視為「母親」的意像,陳湘琪也許是她們生母或許又只是”好心”收留他們、教他們功課的人(畢竟她的穿著及裝扮跟這個家太過不搭,我無法說服自己她是媽媽),而陸弈靜某方面也充當了母親這個角色,就像前面說的,即便一個看似與這家人沒關係的賣場品管人員,也適時的接住了兩位孩子。從這樣的角度來看,母親在這個家是否缺席了或許並不是重點,就像stray dogs的意像,到處都可以是住的地方,任何人也都可以是照顧者的角色。因此再回頭看孩子們創造的高麗菜小姐這個角色,可以代指為母親及小康的枕邊人,而將高麗菜悶死撕裂及啃蝕的這些行為完全展現了小康最粗暴且最深層的欲望,慶幸的是他沒對女人們做出這樣的行為,而讓高麗菜成為他恨意底下的犧牲品。當中有太多暗示的東西及解讀的方式了,例如人最基本的獸慾、肚子真的餓到連生高麗菜都直接下嚥(不然為甚麼不換成別的東西例如皮球)、對於被老婆背叛的復仇,又或許也是愛,希望這位伴侶可以得到解脫不用再跟自己一起受苦(就像有時會聽到把重病老伴悶死的新聞),也可能是對於小孩的氣憤,覺得自己已經很盡力照顧他們,卻還覺得不夠盼望有個母親等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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